作者:陳曉雷
如果沒有對土地的熱愛、尊重和贊賞,或者不高度重視土地的價值,那么人和土地之間的倫理關系就不可能存在。
——(美)生態(tài)學家 奧爾多·利奧波德
我知道自己昔日三次來疆,感知和收獲是大不相同的。
青年好奇看新疆,中年記者走新疆,壯年作家訪援疆人,身份角色不停轉換,人生閱歷不斷增值,我的感知新疆、悟識新疆,走過了從年少到成熟的質變飛越歷程,如今我在擁有六旬之人生閱歷的時刻再次入疆,真的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我將通過感受、回悟、發(fā)現三“過濾”的文字,提升認知,發(fā)掘新意,弘揚新疆豐富的人文精神。
王小軍 攝
圣湖靜平
記得首次來喀納斯湖,是2015年7月中旬 ,我們吉林省作協(xié)的十幾位作家,在長春早上六點起飛,全天起落轉機,馬不停蹄地飛,趕到喀納斯湖畔的小樓賓館入住已近子夜。餐后作家們雖勞頓不堪,卻都穿上羽絨服(夏穿冬裝特神奇),興奮地在小院里散步,此時氣溫已降至零度,晨霧潮濕漫上來,大家如入《西游記》云霧仙境,漫步如曼舞,濕漉漉的愜意,讓我終生難忘。
第二天早上,我平生首次看到了晨霧潤裹中的阿爾泰山與喀納斯湖。
當時,我們被大巴載上湖東側的高山停車場,接下來需沿棧道徒步拾階而上,直攀山頂觀魚亭,鳥瞰喀納斯湖全貌。然而,實現此目標并非易事,因為這天早晨,山間銀霧繚繞,雪山藍湖全在云霧間飄來閃去,像與游人捉迷藏般頑皮,未等我把相機焦距“坐實”,美景就飄乎不見了,這讓人越發(fā)著急,急得我來了個孫悟空的“猴撓”,我被自己滑稽相逗得失聲大笑,身旁大叔級老作家拍拍我的肩膀說:“你的笑聲好響亮啊,你這大頑童!”我來不及答話,一邊沿著棧道努力上攀,一邊舉著相機連連抓拍,“咔咔”的相機聲,像首激情戀歌,似乎有意在回應老者。
遮蔽阿爾泰山、喀納斯湖的大片銀霧,如帷幕慢慢拉開,銀紗似的濃霧漸漸散開,變成團團云朵,西南側頭顱高昂的雪峰露出真容,冷峻雄奇,突兀崢嶸。
云霧繚繞的喀納斯湖,剛剛卸下銀睡袍,湖水像一灣發(fā)光的碧玉,那幽藍與朝陽相輝映,那不斷變色的湖水閃閃靈動,溫潤柔情,此刻濕漉漉的喀納斯湖如睡美人,已被一縷金燦燦的朝霞喚醒……
王小軍 攝
在山頂觀魚亭眺望湖面,那里竟如一缸濃濃的藍染劑水兒,其毫無猶豫地把微風送來的一縷縷白霧,一朵朵白云,一片片白雪,一把抓進染缸里,轉眼一揉一抖間,青云起處,沒了白,沒了灰,沒了綠,沒了黃,沒了青,山谷縈回里,群巒蜿蜒中,騰起一灣巨藍如海的碧湖,其視覺沖擊力令人瞠目!我無奈其灼人的魅力,卻在目不轉睛間,早已淚光閃閃……哦,這就是久違的喀納斯湖啊,阿爾泰山的驚天杰作!喀納斯湖,是高原之巔孕育的一泓濃藍濃藍的碧玉巨泉。
我想起拉斯普京的散文描述家鄉(xiāng)湖泊的句子:“置身貝加爾湖上,你會體驗到一種鮮見的昂揚、高尚的情懷,就好像看到了永恒的完美,于是你便感到了這些不可思議的玄妙概念的觸動。你突然感到這種強大存在的親切氣息,你心中也注入了一份萬物皆有的神秘魔力?!?/p>
這就是六年前,我首次見到的阿爾泰山和喀納斯湖。
2021年9月26日晚,從烏魯木齊市飛抵布爾津縣的喀納斯機場已晚上10點多。匆忙餐后,急趕夜路,子夜時分我們入住景區(qū)的鴻福酒店,雖房內開著電暖器,卻寒涼刺骨。因為要與喀納斯湖重逢了,我心里盈滿渴望,盡管這樣想著,仍無法入眠。
王小軍 攝
喀納斯,為蒙古語,即富美神秘的意思。作家劉亮程有篇散文叫《喀納斯靈》,他寫的絕非那些自然記述的科技概念,如其為高山淡水湖,南北長24公里,東西寬2.9公里,湖最深188米等等,而他的描述是“喀納斯是靈居住的地方”,故而這里的樹木、山石、月亮、湖怪、甚至傳說,都是靈的承載化身,它們都在感悟得到的神奇秘境里活著,這和那句蒙古語的意思有神的相似。我這樣想著,感到被窩里涌來了絲絲暖意。
第二天下午,我們乘游船駛入了碧藍幽深的喀納斯湖。
這片神秘的湖泊四周狹長,兩岸是紅黃綠的五花山,幽幽倏然,色彩斑斕。西北縱深友誼峰方向,層巒疊嶂的阿爾泰雪峰,蜿蜒峻峭,滿目慈祥,如慈母欣賞女兒,一刻不停地凝視這靜悠悠、藍熒熒、平展展的湖面。
我感到喀納斯湖的靜,來得極其突兀。
游船駛入湖中不足五百米,好像我的耳朵突然失聰,首先感到游船靜止湖中,我左看右看,眼里滿是山巒,綠的、青的、紅的、黃的山峰浮動著。我側看橫看,眼里滿是蔥蘢的樹木,云杉、冷杉、落葉松、五針松、疣枝樺、歐洲山楊、西伯利亞花楸樹,黑、灰、白、紅、紫、黃、綠、絳眾色紛呈,那些茂密的樹葉,就像無數張饑渴的嘴,它們找不到吃的東西,就急不可耐地吞下了所有的聲音!
王小軍 攝
于是,我們在這片波光粼粼的湖面上,好像進入神奇的無聲世界。可以看到天上飛過的雁鶴,可以看到同游者嘴唇的嚅動、鼻翼的喘息,可以感到腳下的湖水浮動、胸腔的心臟狂跳……這無聲的畫境,這靜默的世界,如沉靜的海洋,似乎沒有一絲聲息,靜得無邊無際。這正應了作家梭羅《瓦爾登湖》寫到的意境:“在這片廣闊的湖面上,一切紛擾不安都會立刻平息下來,化入平靜……”。
喀納斯湖的平,也來得超然無我。
游船湖中蕩漾著,這片情意依依的海緞藍湖面上,雖有輕風兒掠過,卻看不見湖波涌動,喀納斯湖像不老的慈母,面頰飽經風霜,卻平正開闊,這種平是飽納精神含量的平,以我的理解,喀納斯湖的平,就是一種超越自然的無往而不勝精神的巨大平視:
喀納斯湖與山巒平視,盡管群山環(huán)護自己,則將眾山常攬于自己懷抱,早晚睡于湖面的山影……難道這不是一種平視精神的再現嗎?
王小軍 攝
喀納斯湖與圖瓦人平視,盡管阿爾泰世居生靈萬千,則圖瓦蒙古人,雖寥寥卻從不孤苦,視其如己出,辟其以牧場,贈其以牛羊,木刻楞家園延建于岸畔,牧野飽浸陽光……難道這不是一種和諧包容精神的平視嗎?
喀納斯湖與森林平視,盡管森林像其濃密的睫毛,則林木豐潤于水,年復一年地給予,四季輪回地付出,眾林不僅走過韶華歲月,連蒼老亡故的倒木,也執(zhí)意留在湖邊……難道這不是一種對摯愛精神的平視嗎?
喀納斯湖與大地平視,盡管其知道自己的平,與地平線的平相同,則其低調而寡言,大里容小愈豐,小中潤大則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彼此相顧莫問東西,大小成知己,平合相融何意覓南北……難道這不是一種兼容并蓄精神的平視嗎?
王小軍 攝
喀納斯湖與天空平視,盡管自己從未刻意與誰攀附親緣,其則理直氣壯地昭告天空,仰視你即我的天,俯瞰我即你的天,我的氣息即你的雨雪, 你的云霞即我的遐想 ,我的熾愛即你的雷電,湖與天共享詩意,即是遠方無際蔚藍的海洋……難道這不是一種互為依存放飛精神的大平視嗎?
喀納斯湖和阿爾泰山高原,都源自相同的那片神靈萬變的蔚藍。秋風拂來,湖水里數千顆寶石星座跳躍,那里顯現的青是山的精靈,綠是樹的魅影,金是秋的神靈,白是雪的仙圣……喀納斯湖與阿爾泰高原相擁環(huán)抱,神靈才得以延展,這是沒有距離的水天情緣??{斯湖與阿爾泰雪峰牽手,與蒼天共融,同鑄不倒的精神:人與水互為天助,共鑄人間溫暖的家園。
眼前的湖、山、樹、河、秋,都在向我訴說著久別重見的喜悅……禾木老鄉(xiāng)、喀納斯古河、百年氈房,高挺的云杉、清澈的碧水、遙遠的雪峰,都構成了現實與夢幻的詩境。
金山履影
我足踏阿爾泰大地,在歡暢的額爾齊斯河畔,在神秘的喀納斯的湖面上,我出現了神靈遨游的瞬間……
早年,我領略過吐魯番的溫馨熾熱,喀什的遺韻古風,賽里木湖的恬淡靜美,巴音布魯克的曼妙神奇。
今天,我在阿爾泰山的叢林間穿行,似在云霧間飛翔、夢幻中漫步……這山青青、水靈靈,草碧綠、氈房點點白、牛羊漫山崗的景象,讓我疑惑自己不是身處遙遠的新疆,如儼然回歸我的呼倫貝爾故鄉(xiāng)。
王小軍 攝
這五彩斑斕的山崗,這沖鼻的草香,這純凈的空氣,讓我產生了奇妙的幻覺,在最美的地方旅行,映現腦海的第一印象常常是:這里的美麗,就像我的故鄉(xiāng)。
現在想來,從知道“阿爾泰山”的名字,直至半個多世紀后,我有幸親近這座橫亙在中國西部簇擁三國疆界的“金山”。這是新疆再賜我的最好機緣,這是上天恩賜我的深情厚禮。
我像個虔誠的朝圣者,在森林中穿過,在河谷里迂回,在山脊上行走。
王小軍 攝
我眼前是蜿蜒綿長的五花山脈,滿谷激情涌動的高原河流,滿目首尾相連的峻峭雪峰,滿川茂盛葳蕤的冷杉云杉……我瞠目贊嘆,故而想到了作家契訶夫這句話:“森林能使土地變得更美麗,能培養(yǎng)我們的美感,能提高我們的靈魂?!?我為契氏的精妙升華拍案叫絕!
這次我確信,自己果真再次行走在阿爾泰山的懷抱里了。
此刻,阿爾泰山就在我的眼前,昭示著生機和敬畏:
阿爾泰山的大森林,像疏密相間的濃眉,繁盛而挺拔,深情脈脈,豐盈厚實,其濃綠綿長不絕,生命流向遠方。
阿爾泰山發(fā)源的額爾齊斯河,像奔騰不息的血脈,潔凈執(zhí)著,一路向西向北,穿越亞歐大陸千萬里,直抵遙遠的北冰洋。
阿爾泰山的青褐巖體,就是支撐生命的骨骼,強健而剛毅,莊嚴中飽含熱度,堅固中高舉永恒。
阿爾泰山的空氣,像健康肺葉過濾的清風,潤爽而柔情,撫慰曠野,催綻百花漫山崗,小鳥天鵝放聲歡唱。
阿爾泰山就在我的身邊,呈現著雄渾和圣潔,升華浩淼與廣博……遠眺莽莽無邊的山巒,近觀牛羊徜徉的牧野,仰望蒼鷹翱翔的藍天,我猛然感悟到:人類在阿爾泰山的懷抱里,如眾多大小不等的微塵,盡管人類是渺小的,卻該自覺相融于阿爾泰,呵護于阿爾泰,這恰巧是在保育我們生命的根。
王小軍 攝
此刻,阿爾泰山內外放射的熾熱磁力,讓我驚愕、讓我駐足、讓我心動,讓我身不由己,我似一粒微塵鐵砂,被它暖暖地吸納、緊緊地擁攬入懷,之后我陡然跌進了豐饒的幽深中,變成了懵懂的“醉氧”者。這對我這個多年寓居于水泥高樓、幾乎斷了“地氣”的城里人而言,無疑于一次跨世紀的超級穿越,在七小時萬里飛行之后,我竟然在森林手臂的簇擁下,在群山頷首的施禮中,在河歡水笑的真情里,變成了少不更事的孩子,惶惶然不知身在何處,飄飄然未飲酒怎奈身先醉,欣欣然未遇喜事為何激情洶涌?我情不自禁,心何以堪?
思來想去,解釋我?guī)捉d狂的理由只有一個:那就是我闖進了阿爾泰山的博大胸襟中,被其彰顯的大與小、遠與近、厚與薄、狹隘與廣袤的巨大落差所震懾,大有圈養(yǎng)小馬初見廣袤草原的驚詫與驚醒——這人與大自然撞擊的回響,將長久縈回于我生命歷程里,給我恒久的啟迪。
王小軍 攝
阿爾泰山是生機無限的母親,是人類棲息的福地。
我記得書上曾這樣描繪:一次,俄國大文豪托爾斯泰在野外散步回來,興沖沖地寫道:“置身于這令人神往的大自然之中,人心中難道還能留得住敵對感情、復仇心理或嗜殺同類的欲望嗎?人心中的一切惡念似乎就該在與作為美與善的直接表現形式的大自然接觸時消失?!?/p>
王小軍 攝
面對這座沉實厚重的金山,我感到我的肉體無形縮小,我的心境卻無限拓寬,站在阿爾泰山的肩膀上,我頓悟遠祖?zhèn)鞒杏谖覀兊纳婢瘢杭慈巳袅ⅰ叭恕?,必須平依大地,眷顧蒼天。
今天,我的步履走過金秋時節(jié)的阿爾泰山,迎接我的將是一次盛大的生命洗禮……
2022.1.9,長春
陳曉雷
作家簡介:陳曉雷(圖特戈),蒙古族,呼倫貝爾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就讀中央戲劇學院,當礦工5年、做記者編輯20載。曾在《人民日報》《民族文學》報刊媒體發(fā)表文學作品200余萬字。出版著作《大地童謠》《缺失蘋果的高原》等7部。散文集《生活的位置》《我的興安 我的草原》分獲第四屆中國煤礦優(yōu)秀圖書獎、第十一屆吉林省長白山文藝獎,長篇小說《黑眼睛 藍眼睛》獲第五屆吉林(公木)文學獎。
?。ū疚脑d香港2022年《文綜》雜志春季號)